我和郭超一前一后进了张军家堂屋。那股熟悉的、又腥又臊的怪味混着炕烟味，首往鼻子里钻，让人浑身不得劲。
张军他爸被人扶着靠在炕头的被垛上坐着。老头瘦得脱了形，脸色灰扑扑的，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，眼白里全是红血丝，瞳孔深处似乎冒着点绿幽幽的光，像野猫似的。
我刚一进门，那眼神就死死盯在我脸上，又恨又怕，还带着点不好形容的表情。
屋里气氛绷得紧紧的。张军和他媳妇大气不敢出，旁边还有几个帮忙的亲戚，也是一脸后怕。张军见我进来，像见了救星：“杨道长！您可算回来了！快坐快坐！”
“不坐了。”我冲他们点点头，眼睛没离开炕上那双“眼睛”。我首接走到炕沿边，拉过一条旧板凳坐下，跟老头脸对脸，那股腥臊味更冲了。
我开门见山：“行了，别绕弯子了。等我半天了吧？说说，你到底想怎么着？闹也闹了，人也折腾得够呛，总得有个结果吧？”
炕上的老头身子一僵，似乎没想到我这么首接。那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，喉咙里咕噜咕噜响。
接着，一个又尖又厉的老年人，声音冒了出来，硬邦邦的：“用不着你管！跟你没关系！”
“放屁！”我冷笑一声，往前探了探身子，“怎么没关系？你在阳间占人身、闹家宅、祸害活人！这事只要发生在有活人的地界，就归我管！”
这话像戳了它肺管子，老头脖子上的青筋猛地暴起，像爬满了蚯蚓，声音拔得老高，跟金属刮玻璃似的：“是我闹事吗？！啊？！是他们！是他们先找人扎断我的腿！！！”
那声音又尖又冤，“我我是念他放了我，回来想‘谢谢’他的！报恩有啥错？！凭啥扎我？！你们不是最讲理吗？！你说！这事谁对谁错？！”
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。我看着他那张因激动扭曲的脸，还有那对彻底变成黄绿色的竖瞳，没躲：“他们下手狠，错了。这点没错。”
我语气平静但斩钉截铁，“可你现在把人折腾得只剩半条命，比他们更狠！你口口声声喊冤，自己干的又是什么事儿？也想学他们不讲理？非得把他家整垮才算完？总不能真要他偿命吧？”
“偿命？！偿命怎么了？！” 那尖嗓子带着股毁天灭地的怨毒，“我一条腿！几百年的修行！就这么白白没了！一条腿值多少道行你懂吗？！我不管！我要他赔！用他的命抵！！” 他整个人在炕上挣巴起来，盘腿稳稳坐住。
“你丢的道行？几百年？别把你们那爱吹牛的毛病带过来，你能活到一百年再说吧！” 我慢慢站起身，气势压了过去，目光像刀子。
“我就一句话：闹够了，该收手了！差不多得了！别把事做绝，别闹得没法收场！最后倒霉的是你自己！”
我微微低头，俯视着他，右手悄悄掐了个诀，声音冷得像冰碴子：
“我不想闹得太难看，真要动手，凭本事也能把你弄走。你，也未必真敢跟我死磕！这点，咱俩都门儿清！”
这话像一记闷棍，狠狠砸在附身那东西的魂儿上。它操控的身体明显一哆嗦，眼里的怨毒掺上了更深的忌惮，那股嚣张劲儿终于被压下去一点。
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，像被掐住了脖子。
看它气势弱了，我语气缓下来，开始讲道理：“再说了，你说丢了道行，憋屈，我懂。可你真把他弄死，腿就能长回来？修行就能恢复？我看悬！反倒惹一身血债，沾一身晦气，修行毁得更彻底！这对你，有啥好处？”
我凝神，开了天眼扫过去，重点瞄了瞄它灵体后腿那块，确实有个断开的豁口。
“不就是瘸了条后腿吗？又没伤着根基，根本死不了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儿，安生待着，修个几十年，总能长回来，说不定因祸得福呢！何必为这口气，把自己也搭进去？！”
我往前凑了凑，抛出条件：“让他们家给你立个牌位，正儿八经供起来。你呢，平时也护着点他们家，赶赶小灾小难，当个正经保家仙。
逢年过节，有香火供着，有诚心念着，不比你在深山老林里当个孤魂野仙，自个儿舔伤口强百倍？！”
“不不行！！” 那声音又叫起来，虽然还是拒绝，但明显没那么死硬了，甚至有点犹豫，“这这我肯定不答应！他们害我成这样，凭啥要我护着？！”
“那你到底想咋样？！” 我声音猛地拔高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逼问。从它松动的口气里，我早听出来它不是真想拼命，就是要个台阶下，一个能挽回面子又得实惠的法子。
“我我” 它卡壳了，那凶光闪烁不定，最后还是被那股怨气压过，梗着脖子嘶喊：“我就想让他偿命！不然我这腿！我疼！我心里憋屈！我不服！！”
死犟驴！
我心里骂了一句。刚从小敏家出来，那股子生离死别的憋闷还没散，现在又碰上这油盐不进的玩意儿，一股邪火“噌”地就顶了上来！
“行！那就没得谈了！” 我声音陡然转厉，带着雷霆万钧的架势！手里掐着的诀瞬间亮出来，左手雷，右手电！一步踏前，脚下生根，踏好罡步！
“都闪开！” 我一声暴喝，震得屋里嗡嗡响！张军他们吓得脸都白了，连滚带爬躲到墙根，郭超也赶紧退开。
“天罡流火，地煞奔雷！雷霆霹雳，轰斥万邪！谨请阳五雷天师荡魔！阴五雷真君随行” 我口中真言一起，声调越来越高，带着煌煌天威！
就在“荡魔”俩字要出口，双手雷诀要劈下去的节骨眼上——
“停！停！停！！！” 炕上那声音瞬间变调，尖得能刺破耳膜，透着骨子里的恐惧！刚才的狂傲全没了，只剩下怕！“行了行了！我答应！我答应！快收了！收了！！”
它操控的身体筛糠似的抖，不是装的，是真怕！生怕慢半秒，那无形的雷火就劈下来！
看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东西，怂得这么快，我心头那股邪火莫名消了点，嘴角忍不住扯出一丝冷笑。
我慢慢收了架势，那股迫人的气势散了，挑眉看着那张因恐惧扭曲的脸：“早这么痛快不就完了？非得犟到挨雷劈才认怂？”
我语气带着嘲讽，“我算看透了，你们这帮老仙儿，心思简单得很，就图个安稳香火！非得闹这么大动静，把人折腾个半死才肯谈，累不累？！”
那声音有点委屈，又不服气地嘟囔：“不闹大点，你们你们能能把我当回事吗？你们心最坏了！说话不算数！但是！”
它像是想起什么，又拔高嗓门，色厉内荏地强调，“你刚才说的！立牌位！供奉！保家！他们！他们必须给我做到！做到位！不然…不然我…我回头饶不了他们！”
“行，这事定了。”我干脆应下，“具体怎么弄我会交代他们。但丑话说前头，要是他们自己不上心、不恭敬、糊弄事儿，那就是他们自作自受，活该倒霉。
到时候你再闹腾，那是你们的账，我不管。” 这界限得划清，我转身看了看张军，他听到后也是点了点头。
眼看谈妥了，附身那东西也蔫了。想起郭超说的尼姑庵的事，我随口问：“听说你从北边那老尼姑庙的院墙蹦出来的？挺能蹿啊？那庙里的佛像经声就让你烦烦，奈何不了你？还能在那儿附身？本事不小？”
提到尼姑庵，老头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屑，甚至有点得意：“嘁！一群吃斋念佛的老姑子，几尊泥菩萨，念几本破经？” 那声音又恢复了尖刻，“她们顶多吵得我心烦，想压住我？赶我走？呵，差得远呢！”
“哦？”我眯起眼，“既然这么能耐，怎么今儿个在我这儿怂了？”
“这不一样！” 它像被踩了尾巴，声音又尖起来，“你们这路数…我们…我们好歹算半个同行，讲个‘理’字！再说我今天…是看在你家祖…祖…” 它像是想说“祖师爷”又觉得跌份，哼哼唧唧半天，“是给道上那些老前辈、给规矩个面子！不然哼！”
“呵，还知道敬祖师？讲规矩？” 我似笑非笑。
“那是！” 它梗着脖子，努力撑场面，“我们…我们也是有来历的！” 这话听着有点虚。
“行吧，面子给了，理也讲了。” 我看它那外强中干的样子，首接说，“你也该走了。让他缓缓吧，被你磨得够呛，半条命都没了。”
“哼！走了！” 那声音似乎也觉得没意思，或者更怕我反悔，尖声撂下俩字。
话音刚落，炕上的张军他爸身子猛地一软，脖子耷拉下来，眼睛翻白，瞳孔里那点光“唰”地没了，只剩下呆滞。接着，他像一滩泥似的往后一倒，“噗通”一声砸在被垛上。
人倒了，但手脚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抽，抖了好一会儿才消停。嘴角慢慢流出黄乎乎带沫的口水，顺着脸往下淌。
“爸？！爸你咋了？！”张军和他媳妇吓坏了，扑上去就要扶。
“别动他！”我立刻喊住，“让他躺着！缓着。拿个碗，盛碗清水来！干净的就行！”
张军媳妇赶紧跑出去，端来一碗水，冰凉。
我接过碗，左手托着碗底，手指掐了个诀，右手食指中指并拢，悬在水面上方一点。心里默念北斗星名，脚下象征性地踏了三步，口中清喝一声：
“
角亢氐房心尾箕，斗牛女虚危室壁！
奎娄胃昴毕觜参，井鬼柳星张翼轸！
吾奉紫薇大帝律令，普照十方！”
右手凌空飞快画了个复杂的星图符——“紫微讳”，金光一闪隐入水中！左手引动水气，口中再念：
“左边三点金，车动龙身现，斤字斩妖精，耳听雷声响，荡秽洗邪氛！（化用）净吾之水，起于元泉！承吾法旨，涤浊除疴！急急如无上玄元太上老君律令！”
念完，右手手指在水面轻轻一点。那碗清水似乎没什么变化，但仔细看，散发着一股清凉的气息。
“喂他慢慢喝下去。”我把碗递给张军。
张军小心地扶起他爸的头，把碗凑到嘴边。老头虽然迷糊，但还能本能地吞咽。一碗水，分几次慢慢喂完。
喝完水，原本细微的挣扎彻底停了。张军他爸呼吸变得又长又平稳，很快沉沉睡去。比起之前的昏死挣扎，这会儿看着安稳多了，只是脸色依旧灰败得吓人，眼窝深陷，像被抽干了精气。
“没事了。”我看着紧张的众人，“让他好好睡一天一夜，自然就缓过来了。但被磨了这么久，伤得厉害，恢复起来慢得很，急不得。”
我顿了顿，目光扫过老头那张枯槁的脸：“而且，就算人救回来，魂儿也伤了，元气大亏以后脑子可能没以前灵光，说话、动作也会慢半拍。
脸上这精气神，怕是回不来了，看着得老几岁这些，都没法子。以后让他多晒晒中午的太阳（补阳气），吃点清淡温补的，慢慢养着吧。”
“是是是！全听您的！道长，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！” 张军激动得语无伦次，眼圈都红了。
事情办完，我和郭超转身要走。张军追出来，塞给我一个红包：“杨道长！一点心意！您别嫌少！”
我没推辞，接了过来，分量挺沉。这本就是该拿的。我转手从红包里抽出来五张，剩余的塞给了郭超。
“你拿着。”我对郭超说，“我不多待了。我准备订明天飞机，我回云南。
那边还有事。”我语气平静，顿了顿，看向门外漆黑的夜，声音低了些，“这钱…你帮我送到小敏家去吧。
后面的话，卡在喉咙里，没说出来。我轻轻叹了口气，那声叹息沉甸甸的，把没说完的话压回了心底。
有些告别，就算见惯了生死，也还是太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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