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玄宗一听,哪有人单字成名的?便赐姓为李。”
木正居说到这里,忽然笑了起来,笑得有些癫狂,“李白。李白!”
“直到那一刻,他才恍然大悟。”
“此后,他学会了喝酒,学会了舞剑。他背着包袱,一路向东,向南,向海边走。”
“这人想,既然他是李白,那他就得活得象个李白。要洒脱,要狂放,要对得起这‘诗仙’二字。”
“他走出长安城门,身后的人群止步。他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,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: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。”
“他扭头再看一眼那巍峨的京城,仰天大笑。”
“原来,根本没有别人。原来,他自己就是李白。原来,他就是人间得意!”
于谦听得入了神,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狂放不羁的背影,在盛唐的烟雨中独行。
“后来呢?”于谦忍不住问道。
木正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。
“后来?为了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个模仿者,他特意去了史书记载中李白作诗的地方。桃花潭,白帝城,庐山瀑布……”
“可无奈啊……”木正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“哪怕他走遍了千山万水,依然一首也写不出来。”
“任凭他搜肠刮肚,脑子里跳出来的,依然只有书本上背过的那些句子。”
“他甚至觉得,哪怕自己再练一百年,也写不出‘飞流直下三千尺’那样的诗句。”
“多年后,他独自走在湖边买醉。看到湖中的那一轮明月,恍惚间想要去捞。‘扑通’一声,掉进了冰冷的湖水里。”
“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,他望向湖的对岸。”
木正居的声音变得极轻,“他发现,有一个如他印象中李白模样的人,正在湖中捞月。”
“那一刻他才明白,对岸那个才是真的李白。而他,从始至终,都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,一个活在别人影子里的可怜虫。”
讲完这个故事,木正居瘫软在椅子上。
于谦呆立原地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
这个故事,太象了。
木正居摇了摇头,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抓住了于谦的小臂,借力站了起来,走到帐门口。
“或许,我跟这个故事里李白的影子,并无区别。”
“廷益啊,人这一生,总要为自己活一次。可老夫这一辈子……”
他看着漫天飞雪,“活得太久了,也演得太久了。”
“我一生都在模仿一个人,甚至最后……我不小心,成了那个人。”
“那个完美的、无私的、为了大明可以牺牲一切的“圣人”。那个被忌惮、被倚重、被天下人膜拜的“木正居”。”
那不是他。
那是大明需要的神象。
而真正的他,早就死在了那个初入大明的夜晚,死在了那个只能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的角落里。
风雪灌入大帐,吹得烛火忽明忽暗。
木正居没有回头,只是背对着于谦。
“人这一生啊,总得为自己活一回。可我这辈子,好象光顾着为别人活了。”
“他们都叫我‘木圣’,叫我‘鬼相’。史书上怎么写我?杀伐果断?大公无私?”
老人嗤笑一声,“屁。”
“什么大公无私,那是没人性,纯纯一个畜生。”
他抬起手,似乎想去抓那飘落的雪花,却只抓到了一把虚空。
“老夫我现在,日日夜夜都在想一个问题。”
“建文四年,李景隆领五十万大军围攻北平。我当时就在城墙上,手里拿着把硬弓。”
“我的发妻……她就在下面。”
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。”
“徜若那一年,我那支箭晚射出去几息,哪怕就是眨一下眼的功夫,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?”
“或者,如果我当时不顾一切冲下去,哪怕是把这大明的江山都扔了,把那朱家的千秋大业都当个屁放了,我是不是还能再听她叫我一声‘夫君’?”
于谦浑身一颤。那是老师心中永远的禁区,几十年来无人敢提。
“还有我的那些儿子……”
木正居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,“多好的孩子啊。老大憨厚,老三机灵,老六虽然皮了点,但最象我。”
“我为了什么?为了秉承大义?为了给天下人做个表率?为了让皇帝对我这个权臣放心。”
“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了战场,去填那个窟窿。”
“如果我当时自私一点呢?”
“凭我手里的权,凭我养的那些死士,我完全可以找几支精锐小队,暗中把他们替下来。这对我来说,难吗?”
“不难。”
“一点都不难。”
木正居摇着头,“可我没做。”
“我为了维持这个‘大公无私’的人设,为了不让皇帝忌惮我留有子嗣,亲手柄自己的血肉送进了坟墓。”
“七个啊……廷益,那是我仅剩的七个亲人啊!”
“他们出门的时候还会喊我爹,回来的时候,就只剩下几坛子骨灰。”
“我这一生,都如同那个故事中李白的影子一般。”
“演给天下人看,演给皇帝看,演到如今快入土了,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演的了。”
木正居开始碎碎念,象是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。
“都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。这话真他娘的对。”
“老夫现在后悔了,我想哭了,我想给他们烧纸了。有用吗?”
“没用。”
“死了就是死了。变成灰了,变成泥了。”
“我这辈子,负我的人很多。但那我不怨,那是帝王心术。”
“可我负的人……更多。”
“我欠他们的,这辈子还不清,下辈子……呵呵,估计下辈子人家也不愿意见我。”
木正居语速快得有些语无伦次,象是怕下一秒自己就忘了。
“如果老夫走以后,你也别多想,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。别搞什么大操大办,浪费钱。”
“对了!”他突然转过身,能撑着盯着于谦,“活人殉葬制度,绝对、绝对不能再次启用!”
“这是畜生干的事儿!我大明既然要开万世太平,就不能留这种野蛮的尾巴!”
“太祖皇帝虽然恢复了这制度,但到我这儿,必须断了!谁要是敢提,你就给我砍了他!这事儿没商量!”